文/王雪妍

　　“滑雪易上癮，上山需謹慎。”——這還真不是一句玩笑話，而是很多滑雪愛好者的通病，于我尤甚。特別是仰望著更高的山峰，向往著更嫻熟的滑雪技術，心里那種不斷挑戰(zhàn)不停超越的欲望在滑雪這項運動中被展現(xiàn)到了極致。最初，我在德累斯頓附近的阿爾滕山上學會了滑雪，然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來到不同的雪場，挑戰(zhàn)難度越來越高的雪道，費希特山，阿爾卑斯山，似乎我生命的意義都要用雪山的高度來衡量。大學期間，我?guī)缀跽麄€寒假都在雪山上度過，和朋友們在各種難度的雪道上飛馳而下，體驗著腎上腺素飆升的速度與激情。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

　　很多年沒有滑雪了。經(jīng)歷了懷孕、哺乳、照顧兩個孩子的時光，我的身體像是即將耗盡能量的電池，怎么充電也充不滿。再次來到阿爾滕山，距離上一次滑雪已經(jīng)過了將近十年。阿爾滕山滑雪場變化不大，只是在雪道一側增加了兩架人工造雪機。這幾年的冬天氣溫逐漸升高，降雪越來越少，來滑雪的人也在逐年減少，全球氣候變暖在這里得到了直觀的體現(xiàn)。仿佛看著昔日的好友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身體不斷萎縮，我的心情悲傷不已，卻又無能為力。

　　前幾天，德累斯頓難得下了一場雪，阿爾滕山也暫時恢復了以往的喧鬧。我和朋友帶著孩子們來到阿爾滕山，想讓孩子們也來體驗一下滑雪的樂趣。八歲的姐姐興致高漲，六歲的弟弟卻只想在一旁玩雪橇。我并不強求，讓他和朋友在一旁滑雪橇，以他喜歡的方式來享受冰雪的樂趣。

　　女兒第一次穿上厚重的雪靴，再踏上雪板，一時間不知該怎樣邁動腳步了。我先帶著她在平地上熟悉雪板，然后走上一個相對平緩的雪坡，降低重心慢慢滑下，再接上犁式剎車，就這樣重復練習了很多次。孩子學得很認真，摔倒了也不怕，拍拍身上的雪，哈哈笑著，踏上雪板再來。她那有些倔強又認真的臉龐，像極了我最初學滑雪時的樣子。轉頭看到旁邊長雪道上從山頂飛馳而下的瀟灑身影，一瞬間，我有些懷念在雪道上曾經(jīng)呼嘯而下的自己，但很快回過神來，繼續(xù)和女兒在雪地里練習最基本的滑雪動作。“媽媽，滑雪真是太好玩了！”女兒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興奮地對我說。

　　下午，我覺得女兒在初級雪道上已經(jīng)滑得很平穩(wěn)了，便決定帶她坐托牽上山頂，在長一些的雪道上和她一起滑下來。在山頂向遠處眺望時，女兒顯得很興奮：“媽媽，你看山下的房子，這里好高啊！在這里看，頭頂?shù)奶炜仗貏e藍！”確實，山頂上的風景和山下完全不同，這里沒有山下的熱鬧喧囂，銀白色的世界顯得圣潔寧靜，這里只有準備出發(fā)開啟一段冒險旅程的滑雪者，還有不時吹來掠過臉頰的冰涼的山風。我和女兒商量好，設置大約五十米為一個停頓的段落，女兒在前面小心地滑，我在后面緊緊跟隨保護著她。 沒想到，第一次上山的女兒滑得出奇的順利，有模有樣，不慌不忙，到該停下的時候，犁式剎車也完成得干干凈凈，我提著的心放下了不少。雪道最后大約一百米的距離相對平緩，我超過女兒徑直滑到終點，似乎還想要找回自己曾經(jīng)風馳電掣的感覺。我到終點轉過身來，女兒滑行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我們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張開手臂，擁抱著彼此。在將女兒擁入懷中的那一剎那，我心中想要追尋的速度與激情全部煙消云散，融化成此時的愛、溫馨和傳遞。

　　“媽媽，謝謝你教我滑雪。”女兒稚嫩的聲音穿透了我心中多年以來由爭強好勝堆積起來的層層冰雪，讓我在她可愛的臉龐上看到了滑雪運動的另一層意義——愛的表達和延續(xù)。“親愛的寶貝，媽媽也感謝你，讓我體悟到了更豐富的生活的涵義。”也行她還并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話，但我相信她能感受到我對她的愛和感激。曾經(jīng)在阿爾卑斯山上信誓旦旦許下的諾言，有朝一日要再次向它發(fā)起挑戰(zhàn)，可是直到今日，我卻并沒有再去過阿爾卑斯山滑雪。因為當時說過——“為了我自己，我還會再次奔你而去！”但現(xiàn)在，我已不再是孤身一人，兩個小生命的到來讓我成長為一位心懷感恩的母親。

　　原來的我好像一個陷入賭局死死不肯放手的賭客，用自己全部的精力去賭一條完美的滑行曲線。兩眼始終貪婪地直勾勾地盯著遠方的高山和白雪，仿佛那里才是人生追求的目標，忘記了身邊的風景，忽略了周圍的人，只想用不斷征服更高更難的雪山來證明自己……直到這兩個小生命降臨到世界。他們沒有滿足我內(nèi)心爭強好勝的欲望，而是以他們對世界的好奇，對母親的無條件的愛和信任，讓我在這場永無盡頭的賭局里心甘情愿地收了手。今日再次來到阿爾滕山，那條再無任何挑戰(zhàn)性的雪道為我的內(nèi)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充實和滿足感。我那一度只要聽到“滑雪”兩個字就飛速飆升的腎上腺素變得越來越平靜，那種時刻咬緊牙關、握緊拳頭的滿腔熱火也很快被另一種溫情脈脈的力量所替代。

　　德國冬季的白晝總是這么短暫，才下午四點多鐘，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一半，我們也要回家了。兒子和朋友玩了一天的雪橇無比開心，雖然他沒有和我們一起滑雪，但看著他滾了一身的白雪，臉上露出意猶未盡的笑容，我也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坐在回家的車上，很快，兒子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微微揚起的嘴角似乎還在回味著坐雪橇的樂趣。就在我為自己今日新的領悟感到心滿意足時，女兒卻突然對我說：“媽媽，下個周末我們還來滑雪吧。等我練好了，以后我要去阿爾卑斯山滑雪，那里的山更高，滑下來肯定更好玩。”她的語氣充滿向往。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只是忽然覺得心頭一顫，轉頭向車窗外望去，天地間一片潔白，一如多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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