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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如東海

  • 來源:江南
  • 關(guān)鍵字:招牌,地道,北京話
  • 發(fā)布時間:2025-01-13 21:38

  邱振剛

  然是瑞典第二大城市,但哥德堡市區(qū)并不大。大巴車從古斯塔夫二世的雕像旁駛出市政廳廣場,沒穿過幾個路口,就上了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上,大巴車行駛的時間更短,在第一個出口就出來了,沿著一條籠罩在橡樹林下的單車道砂石路行駛著。路外隔著一道草坡就是一片住宅區(qū),大巴還在慢悠悠地開著,導游指著住宅區(qū)前的第一棟建筑、一棟六層小樓說,那就是咱們吃晚飯的地方,這個中餐館在全北歐都挺有名的,老板正站在門口等咱們呢。游客們透過車窗望過去,只見樓前站著一個中年男人,大概五十歲上下,雖然是中國面孔,但也和北歐男人習慣的穿著一樣,穿著一件混紡花格襯衫和水洗布工裝褲。他一手揣在褲兜里,另一手則握著一根粗大的雪茄。他朝公路這邊昂著頭,看不出什么神色,從姿勢上看,倒像是一位剛打了勝仗,正在夕陽下巡視著戰(zhàn)場的將軍。那個中餐館二樓陽臺上,掛著一塊中式的招牌,上面是涂著紅漆的三個字——五福樓。

  大巴停到了住宅區(qū)旁的空地上。和北歐的各處住宅區(qū)一樣,這里也籠罩在大片的樹林里。游客們下了車,那位餐館老板快步迎了過來。這時已經(jīng)可以看到他臉上皺紋密集,等離得再近了些,能看到他的眼皮上也布滿了細碎的紋路。那根雪茄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他和導游顯然很熟,看到游客們朝這邊走過來,臉上堆起了笑容,先飛快地搓了搓手,然后一揚胳膊,說:“大伙兒請進,飯菜都預(yù)備好了。”雖然就這么一句話,但我畢竟已經(jīng)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能聽出他說的是非常地道的北京話。

  我們二十多個游客進了餐館,只見桌上每個座位前都擺放著一只西式大號圓形餐盤,上面有三條一拃多長、已經(jīng)剁去了頭尾的熏魚,旁邊還有一小堆腌圓白菜絲、一片檸檬,餐盤旁還放著刀叉,餐桌中間是一大摞面餅和黃油。“這飯怎么吃,不中不西的。”有游客嘀咕著。餐館老板還是滿臉笑意,說:“咱們這頓飯是中西合璧,怎么吃都行。您要是聽我的,就把魚和蔬菜夾在面餅里,黃油愛抹就抹,不抹也行。按說熏好的魚沒多大腥味了,誰要是還怕腥,就往魚肉上擠點檸檬汁。”這時,一個臉色不怎么好看的中年女人從后廚掀開門簾走了出來,她身后還飄出了一串模模糊糊的歌聲。她面無表情站在餐廳中間,干巴巴地說:“菜都是不限量的,不夠再加。”

  在市政廳周圍參觀了一上午,不少人還拎著滿滿當當?shù)馁徫锎?,人們早餓了,顧不上再琢磨這頓飯算中餐還是西餐,坐下來吃了起來。有人按照餐館老板說的那樣吃了,也有人要了筷子,一手攥著面餅,一手拿筷子夾著魚肉和圓白菜。咀嚼聲此起彼伏,但還是能隱約聽見廚房里的歌聲。導游朝那店主使了個眼色,店主一撇嘴,搖頭苦笑起來。

  “老板,這餅不錯,面發(fā)得不軟不硬,椒鹽味兒也挺正。你這店里面點師傅手藝挺高。”有游客說。店主嘿嘿一笑,說:“這面餅看著沒什么,這店里還真沒人能做得出來,是我從附近村民手里買的。這兒教堂門口到了周末有人搞義賣,都是附近村民拿了自己家做的果醬、黃油、果子酒這些東西來賣,賣東西的錢就直接捐給教堂了。”

  我把自己盤子里最后一條鯡魚用面餅卷好,抹了點黃油,就出了餐廳,站在沙土坡上看著遠處高速公路上飛馳的汽車和四周的民居。這是來到北歐的第十天,這里的住宅區(qū)和我在北歐別處看到的一樣,前面是公路,后面就是大片的森林。北歐這點給人的印象格外深刻,無論哪座城市,除了市中心的一小片地方,在其他各處都是只要出了家門,步行五分鐘內(nèi)肯定能進森林。這會兒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住宅區(qū)亮燈的房間并不太多,即使亮了燈,亮度也不高,看上去昏昏黃黃的,沒有中國的大小城市里那種燈火通明的景象。原因很簡單,北歐普遍電價昂貴,雖然他們收入不菲,但用起電來還是小心翼翼的。這時導游也從餐館里出來了,她忙了一天,看起來也累得夠嗆,點燃了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大口吸著。

  我慢慢踱過去,說:“他們兩口子看上去情緒不太高。”導游朝身后努努嘴,說:“是,我剛才問他們了,好幾件煩心事湊一塊兒了。”

  我說:“你不是說整棟樓都是他們家的嗎,都這么有錢了,還有什么發(fā)愁的。”

  “一到夏天,北歐人這不都出門度假了嗎,他們店里的五六個廚師、伙計,雖然都是中國人,但來這兒好多年了,生活習慣早就本地化,也和北歐人一樣出門度假了,現(xiàn)在店里的伙計其實是兩個暑期工,都是哥德堡大學的大學生。其中一個,今天不請假就連個人影都不見,那個老板娘打電話問,才說和女朋友去森林里野餐去了。另一個呢,還是個半大孩子,來了也不好好干,什么忙也幫不上,就知道戴著耳機聽音樂,老板娘得扯著嗓子喊,他才聽得見。幸好店里還有點兒煙熏鯡魚的存貨,兩口子手忙腳亂地忙了一整天,才給咱們弄出這頓飯來。旅行團的團餐,本來價格就低,他們沒什么利潤,那個暑期工也得按照最低工資標準給他開工資。他們兩口子忙活這么一天,掙不了幾個錢,跟白干都差不多了,這擱誰情緒也高不了。”

  我剛想繼續(xù)問,導游神秘地眨眨眼,說:“他們兩口子,其實是美國人。”我有些驚訝,這時更多游客打著飽嗝兒從餐館里出來,導游吆喝著他們上了車。大巴從餐館門口駛過,透過車窗,只見那兩口子并肩站在店門口,朝大巴揮著手。一個金發(fā)小伙子從店里出來,歡快地對著手機說了幾句,跨上一輛車座拔得極高的自行車,飛快地騎遠了。店里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五福樓那幾個字已經(jīng)隱沒在夜色里。

  回到市區(qū),旅行團進了早就預(yù)訂好的酒店。此時,暮色徹底籠罩住這座城市,我從窗戶望出去,視線盡頭就是哥德堡港,海灣兩側(cè)的碼頭在不計其數(shù)的高桿燈的照射下仍然亮堂堂的,一排排巨大的吊裝臂后面,就是幽深莫測的北大西洋海面。進出港海輪的汽笛聲被咸腥味兒的海風扯成了絲絲縷縷,就在這一片黑魆魆的背景里,沿著港口的堤岸上,似乎有一串暗紅、金黃相夾雜的光斑。那顯然是一間間到了夜間營業(yè)高峰期的酒吧。那頓鯡魚卷餅寡淡無味,我本來就沒吃飽,這時還沒到入睡時間,就下了樓,一路走了過去。

  盡管是夏季,從海面上吹來的夜風仍然頗為猛烈。這里的幾十家酒吧,沿著楔入陸地的一道海灣呈V字形布局,我找了一處面朝港口的位置坐下,要了一份火腿沙拉。大概因為當?shù)貧夂驖窭?,當?shù)厝肆晳T吃高熱量食物,那份沙拉醬頗為油膩,切成薄片的火腿足有巴掌大小,我把沙拉里的酸黃瓜和土豆泥都吃了,肉食只吃了兩片就無法下咽了。我讓店員撤去沙拉,又要了杯啤酒。我正慢慢啜飲著,聽到面前有人用漢語說:“我那兒鯡魚和面餅都是管夠的,您還沒吃飽?”我抬起頭,面前正是那位“五福樓”的老板,他還是下午的裝束,只是多加了一件灰色抓絨馬甲。我讓他坐下,正想問他喝杯什么,他和店員看來頗為熟悉,朝店里打了個響指,那店員就端過來一大扎黑褐色的啤酒。他和我碰了杯,仰脖重重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說:“來北歐就得喝這種黑啤酒,度數(shù)是高了點兒,可后勁兒去得快,喝完酒不耽誤正事兒,有點兒二鍋頭那意思。”

  我說:“今天您那兒夠忙的吧,我們這團二十多人,把店里能坐的地方都坐滿了。”他看著遠處海面上空逐漸加厚的云層,說:“忙就忙點吧,你們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個團了。北歐夏天短,等天兒一冷,國內(nèi)就沒什么團來了。”

  “那你們兩口子能輕松點兒吧。”我說。

  他搖搖頭,說:“輕松不了。旅游團少了,可這些年來北歐的中國人越來越多,有移民的,有來辦企業(yè)的,有陪孩子讀書的。這哥德堡,隨時總有幾千號中國人吧,再加上別處來這兒談買賣做生意的,每天店里總得開幾桌。不過,應(yīng)付散客倒是比接待團隊簡單。團隊餐是早就簽了約的,天上下刀子也得把餐開出來。散客么,無非就是菜譜上那么幾個菜,閉著眼也能做出來。但散客來得零散,每天沒個歇會兒的時候。”

  路燈的燈光從他頭頂漏下來,他鬢角那里露出齊刷刷的白色發(fā)根。他的臉色漸漸泛紅,眼神里的精明勁兒有些渙散了。我說:“聽您口音,您是老北京?”

  “在阜成門內(nèi)白塔寺墻根兒底下住了好幾輩兒了。”

  “您從國內(nèi)出來,得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到年底,就整整二十四年了。”

  “國內(nèi)您還有親人嗎?”

  他點點頭,說:“我奶奶今年九十五了,倒是挺硬朗。我父母一個七十二,一個七十五,身子骨也不錯,沒事兒就去家旁邊的月壇公園、中山公園遛彎兒。我閨女去年從哥德堡大學畢業(yè),學的是國際貿(mào)易,畢業(yè)后進了個跨國公司,給派到北京去了。”說著,他把手伸向腰后,拿出一只半新的皮夾,在小圓桌上攤開了。皮夾里露出張照片,是一個穿著對襟大襖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坐在一只老式的官帽椅上,臉上皺紋層層疊疊,眼睛和鼻子的輪廓都陷到皺紋里了,手上戴著一個大金戒指,正在陽光下明晃晃地亮著。她身后站著個笑容燦爛的年輕姑娘,這姑娘臉型瘦長,穿著北歐年輕人最愛穿的速干運動T恤,脖子那里露出清晰的肌肉線條,一看就是常年戶外運動的結(jié)果。照片是在一處四合院里拍的,兩人身后是一棵高大的石榴樹。

  我說:“您家這幾位老人真有福氣。您奶奶身邊都有重孫女了。”

  他低下頭,伸手輕輕撫弄著照片,說:“有什么福氣,我眼瞅著就五十了,沒在他們跟前兒盡過幾天孝。我女兒雖然回到他們跟前兒了,可她也忙啊,也不能整天陪著家里老人。”他說得有些傷感,伸手拿過啤酒杯,又重重喝了幾口。

  “聽說那棟樓都是您的?”

  “嗐,中國人到哪兒都得自個兒名下有套房子才踏實。北歐人可不講究這個,人家這地方,好多人都是租房過了一輩子。我這都出來半輩子了,你說我干成些什么事兒?也就養(yǎng)大個閨女,買了一棟樓。這樓一樓開飯店,二樓我們兩口子住,閨女房間也在二樓,三樓往上都是旅館。旅館有單獨的樓梯,不和餐館走一個門。”

  “您和夫人兩位,既開飯店又開旅館,真夠忙的。”

  他搖搖頭,說:“好幾年前,旅館三層往上的那幾層,就租給一個跨國青年旅社了,我每年光收租金就行,別的不用操心。”

  “您一說話,北京口音挺地道。您夫人我可聽不出是哪兒的人。”

  他從馬甲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盒,啪的一聲打開后朝我遞過來,我說我不抽煙,他抽出根雪茄點燃了,重重吸了一口,說:“她是越南人,中國話都是結(jié)婚后跟我學的。”

  看到我詫異的神情,他沒有解釋,靜靜地說:“等明年,我就帶她回國,好好陪陪我爸媽、我奶奶。到時我把餐館和旅店都盤出去,等回了國,就留在北京養(yǎng)老了。我閨女以后是待在北京還是回這兒,她自己拿主意,我不干涉。”

  我琢磨著他的話,說:“您這一輩子,我猜肯定夠傳奇的。”

  他像是下定什么決心似的,收回望著遠處的目光,看著我說:“什么傳奇不傳奇,無非就是比旁人多吃了不少苦。”

  我說:“我知道早年間走出國門的中國人,都是吃了不少苦才在國外扎下了根,他們的經(jīng)歷都挺傳奇的。不像現(xiàn)在,很多中國留學生畢業(yè)后留在國外,直接當白領(lǐng)拿高薪,一步到位成了中產(chǎn)階層。他們的日子過得挺舒坦,但經(jīng)歷就沒那么豐富了。”

  他微微一笑,說:“我給你說說我吃過的苦吧。再有半年我就離開這兒了,給別人說說自己這半輩子,也算是鞏固一下自己的記憶,省得以后忘了。”我點點頭,他看著手中雪茄裊裊上升的煙霧,說了起來——

  “我知道,現(xiàn)在北京的四合院都成旅游景點了,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寬街那兒的南鑼鼓巷,現(xiàn)在特出名,每天人來人往的,我小時候那兒可不是這樣。我當初上小學時,入隊儀式就是在那兒的那個中戲小劇場里舉行。那時我們一家子,住在四合院的東廂房里。我們?nèi)伊谌耍覡敔斈棠?,我爸媽,我姑,還有我,那時就住兩間屋。您現(xiàn)在能想象我們家是怎么住的嗎?我和我爺爺奶奶住里間,我爸媽和我姑住外間。我父母有個大床,我姑只能在外間墻上拉根繩,掛上簾子。白天的飯桌,晚上就是她的床。后來,我姑初中畢業(yè)后,死活不考高中了,硬要去上中專。她就是為了早點拿上工資,早點從那個大雜院里搬出去。她當時上的是工藝美術(shù)學校,畢業(yè)后,進了工藝美術(shù)廠六車間,那個廠是專門做景泰藍的。她從十八歲開始做景泰藍,手整天泡在硫酸銅溶液里。中間她結(jié)了婚又離了,那個男人是他們一個單位的,會計,他比鬼還精,早早地把單位分的房子弄到自己名下。我姑在外面住了沒三年,離完婚又搬回來了。這時,我姑的手已經(jīng)干不了活兒了,他們單位就安排她去廠子門市部里賣貨。那時是八十年代,大批外國人來中國旅游,見到景泰藍這種中國的工藝品就走不動路了。我姑站柜臺的第一天,回到家就開始張羅著學外語,晚上家里開燈影響別人睡覺,電費又貴,她就拿本英語書,拎著個馬扎,到胡同口的電燈底下學。我家周圍就一個廁所,就在胡同口。那會兒的公共廁所都是旱廁,她每天晚上在那里學英語,一學好幾個鐘頭,這得遭多么大的罪?她買那個聽英語磁帶的錄音機就花了仨月工資。她英語沒白學,后來和一個常來買景泰藍的美國人談開戀愛了,再往后,她就跟著這個美國人去了美國。這個美國人比她大了十七八歲,對她是真好,兩人住在一個莊園里,好幾個傭人伺候他們。后來,我這個洋姑父去世了,我姑一個人住別墅悶得慌,就讓我們家的人去陪她。那年我正好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整天在胡同口打臺球,我媽怕我學壞嘍,就和我姑一合計,把我弄到了美國。嘿,我那會兒一年到頭,連北京城的二環(huán)都沒怎么出去過,結(jié)果就一下子去了美利堅。”

  說到這里,他停下了,抬頭看著遠處海面上正徐徐駛進港口的輪船,像是在回想著那個大西洋對岸的國度。我說:“八九十年代那會兒,正是出國潮最熱的時候。”

  他點點頭,說:“那會兒中國人去美國,不管是去留學還是打黑工,去的基本上都是舊金山、紐約,一個在西海岸一個在東海岸,我姑家是在堪薩斯,美國的正中間。我去之前,我姑就傳話過來了,說那兒啥都不缺,就缺會做中國菜的。她自己手不行,端不動鍋,她讓我臨去前學幾樣中國菜。我爸媽就給我找了家烹飪學校,上了一個月的培訓班,我如今的手藝都是那會兒學的。后來,我路上折騰了兩天,倒了三回飛機,這才到了我姑家的莊園。我知道美國人住的房子大,當時我已經(jīng)做好了思想準備,可那個莊園之大,還是超過了我的想象。那個莊園連房子帶草地,可能比故宮小,但肯定比恭王府大多了。那時,我整天沒別的事兒,就是給我姑炒炒菜,開車帶她到處逛。我這么玩了一年,我姑給我辦了個美國的身份,讓我進了當?shù)匾粋€大學念書。從前我姑父給這個大學捐過不少錢,還當過學校的董事。我剛進去讀到大二,我姑身體不行了,查出來乳腺癌晚期,沒多久就去世了。您說我姑這命,連四十都沒活到,受了大半輩子的罪,就是最后這五六年算享了享福。辦完葬禮后,我姑的律師和我一塊兒回家談遺產(chǎn)的事兒,我當時還挺納悶兒,為什么那個神父也從墓地跟著來了?;氐角f園里,我聽律師把我姑的遺囑一念我才明白,敢情我那個洋姑父當初去世時,就立下遺囑把莊園、還有別的大把遺產(chǎn)都捐給教堂了,只是要等我姑在莊園里住到去世后才正式執(zhí)行。這些年我姑一直是靠我姑父留下的信托基金來維持生活,這個信托基金每年支付給她幾萬塊錢的生活費。我姑這一去世,這筆錢也就終止了。那莊園那么大,沒什么是我姑的。我姑在遺囑里給我留下的,就是我姑父從前陸陸續(xù)續(xù)送給我姑的一些首飾,這些都算是我姑的私人物品。其中有個金戒指,是我姑在當?shù)匾粋€拍賣會上買的,大概是從前從中國流到美國去的,內(nèi)側(cè)還刻著幾個中國字,‘福如東海’。我姑遺囑里說,讓我把這個戒指帶給我奶奶。第二天,我就帶著這幾樣東西,走出了莊園。那道大鐵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了,我心想,三年前我來美國時什么樣,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除了一只褲兜就能裝下的幾件首飾和一個美國身份。”

  無論如何,日子得過下去。就算回國,我也得有錢買機票啊。那幾件首飾是我姑留在世上僅有的東西,我肯定要帶回國給我爺爺奶奶。我這輩子頭一回開始琢磨怎么掙錢。我除了燒菜什么也不會,可那會兒當?shù)赜譀]中餐館。我先到當?shù)氐姆寇嚑I地里,拿信用卡刷了兩百美金,買了個舊房車住下,就開始四處踅摸著打工掙錢。那輛房車,都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回手了,里里外外銹出了不少窟窿。那幾年,各種苦活兒臟活兒累活兒我都干過,堪薩斯本州的活兒,外州的活兒,能找到什么干什么。最苦的是進懷俄明州的深山里伐木,深山老林里沒路,我們四個人兩前兩后抬著一棵好幾百斤的樹干,沿著山路一走就是十幾公里才能抬到山下的公路邊。我個子最矮,壓到我肩膀上的分量最沉,每天晚上回到帳篷里,肩膀那兒都是血絲糊拉的,脫衣服時疼得直鉆心。最臟的是清理化糞池,有的人家,那別墅看起來漂漂亮亮,草坪干凈平整,一拍照片都跟畫似的,可化糞池里的積糞都不知道是多少輩兒的存貨。這活兒具體怎么個干法兒,我不給您細說了,反正我每回給人清理完化糞池,都是三天吃不下飯。我就這么苦熬了五年,攢了十七萬三千美元。當時還沒進入二十一世紀,這錢夠在北京買好幾套房了。那天是千禧之夜,第二天就是二十一世紀了,我把錢數(shù)了好幾遍,心想夠了,該回國了。我盤算著,等回到北京,我拿這錢給我爺爺奶奶、我爸媽、我自個兒,各買一套房,再買套房出租。我把錢,還有我姑留下的那幾件首飾都塞進那個早就不出聲的老式收音機,這才鎖好了房車,帶著點零錢準備到城里吃頓好的。”

  我沒走出多遠,就看見房車營地中間那片空地上點著篝火,一大堆年輕人圍著篝火又唱又跳,正在那兒慶祝千禧年。我繞過他們快步往外走,正走著,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叫我,丹尼斯,丹尼斯,連叫了好幾聲。對了,我當時的英文名叫丹尼斯。我回過頭,只見從人群里走出來一個姑娘,她是白種人,長得高高大大,五官也漂亮,按北京話說叫‘颯’。她頭上的金發(fā)都梳成了小辮子,羽絨服里穿著一件低胸的T恤和牛仔褲,正揮動著手里的酒瓶朝我打招呼。我覺得她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她走到我面前,說,丹尼斯,你退學后過得怎么樣,聽皮特說你家里發(fā)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我在美國認識的人不多,其中叫皮特的只有一個,就是我在大學里的室友。我馬上想起她是誰,她也是那所大學里的,似乎是個留學生,但我對她在哪個系沒印象,只是在一些聚會上見過她。這其實是我第一次和她打交道,我覺得她的英語說得不太對勁,好像英語不是她母語。我告訴她,我這幾年一直在做藍領(lǐng)工作,退學后沒再回到校園。我當時還有些奇怪,她應(yīng)該早就大學畢業(yè)了,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在校園附近,難道她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美國人說話向來直來直去,我也習慣了這種方式,當即就這么問她。她說我猜對了,還說自己不打算回到那個寒冷的祖國去了。自己對美國別的地方都不熟悉,所以就一直留在這里。我以為這次打招呼就這么結(jié)束了,正準備繞過她去公交站坐車進城。她卻朝我攤開手,說丹尼斯你能不能救救我,圍著篝火唱歌的人里面有個男的,是一路從堪薩斯城一直跟蹤她來的,現(xiàn)在他還在盯著自己。篝火晚會馬上就結(jié)束,她問我能不能去我那里躲一會兒。這時,她已經(jīng)站得離我很近了,我覺得她的眼睛簡直藍得邪乎,兩個眼珠就跟小時候玩的那種藍色玻璃球似的。她拉著我的手使勁搖晃著,我的手指連續(xù)幾次在她大腿的皮膚上滑過。我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著篝火那邊,似乎并沒有人朝這邊看,但還是點了點頭。她跟著我進了房車,隨手就把車門關(guān)上了。她把酒瓶遞給我,又用一只手攬著我的脖子,拿一種嘲諷的眼神看著我低聲說,丹尼斯,你是個很英俊的東方小伙子,或許我們可以在這個羅曼蒂克的夜晚發(fā)生一些什么。她看我還在猶豫,就把酒瓶伸到我嘴邊,我接過酒瓶喝了一口,擦擦嘴,把她摟進懷里。

  他又拿出一根雪茄銜在嘴里,點燃后仰頭把煙霧吐向了半空,慢悠悠地說——

  “不瞞您說,那會兒我都二十好幾了,這還是我頭回經(jīng)歷這事兒。我是第二天下午才醒過來的,當時她已經(jīng)走了。我琢磨著夜里的情形,揉著眼睛出了房車坐在臺階上。我正伸著懶腰,忽然意識到什么,馬上轉(zhuǎn)身回到房車里,打開了那部收音機后蓋兒。果然,錢和首飾已經(jīng)不在里面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我定定神,跑到房車營地管理員的辦公室,想用那里的電話報警。但這天是新年第一天,管理員根本沒上班。我跌跌撞撞地跑出營地,跑到公路上,攔住了第一輛在我面前經(jīng)過的汽車。但是,那天只是這個世紀的第一天,手機遠遠不像今天這樣普及,我一連攔了五輛車,才找到一個有手機的司機,我趕緊報了警。接線員記錄下案情,告訴我說警員五分鐘后就到。我剛回到房車那兒,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就趕到了,我把對接線員說的內(nèi)容又對他們說了一遍,他們在房車里里外外拍了一堆照片,又去那個篝火晚會現(xiàn)場拍了一些照片,他們讓我在報警記錄上簽了名,給我撕了一張回執(zhí),就打算離開了。我問他們案子能不能破,那個男警察說,這個女人是個慣犯,每年都會有好幾回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報警記錄,盜竊、詐騙,都有。他們知道她一直在堪薩斯城一帶活動,但從未抓到過她。這次能不能找到她,誰知道呢,那個男警察聳聳肩說。那個女警察說,他們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甚至連她是哪國人都不知道,除非她在犯罪現(xiàn)場被抓住,否則誰都拿她沒辦法。警察走了,我找了一個公用電話,給皮特打電話,皮特在電話里說,他知道我說的這個女人,但她不是在堪薩斯大學正式注冊的學生,只是經(jīng)常蹭學校里的食堂和舞會。對她的具體情況,皮特也不了解,只是記得她有北歐口音。皮特問我她從我這里弄走多少錢,我實話實說了,皮特在電話里倒吸一口涼氣,說,如果自己是這個女人,一定會盡快離開堪薩斯,再也不回來了。從前這個女人或偷或騙,每回無非是弄個幾十塊錢買煙買毒品。我掛斷皮特的電話,馬上打電話給航空公司,打聽到這天上午十點就已經(jīng)有航班從堪薩斯飛去了北歐,目的地是哥德堡。我當即買了最近的下一班飛去哥德堡的機票。后來,我來到這兒,雖然沒找到那個女人,但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中餐廳很少,比美國少得多,就留在了這里。我先干了幾年廚師,攢了點錢,就盤下一家咖啡館,改成了中餐廳。”

  我說:“你一直沒找到這個女人?”

  他搖搖頭,說:“怎么可能再找到她?我來哥德堡時,自己心里都有數(shù),無非是抱著最后一絲幻想而已。到了這兒之后更是徹底傻眼了,這哥德堡正好位于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挪威首都奧斯陸這仨地方的正中間,人從這兒下了飛機,馬上就跟一滴水落到海里一樣。我早就幻想破滅了,幸好這個城市挺不錯的,這么多年我過得挺知足。有時我想起那十七萬美金,就安慰自己,說不定那姑娘拿了我這筆錢,就不再小偷小摸,從此老老實實過日子了。要那樣的話,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您夫人,是您來到這兒之后認識的?”

  “不是。她和我一樣,也是美國公民。我來到哥德堡之后,很快就決定在這里定居,我回美國處理一些個人事務(wù)時,發(fā)現(xiàn)那輛房車已經(jīng)有人住了,就是我老婆她們娘兒倆。我老婆是越南人,偷渡去的美國,因為沒合法身份,只能打黑工,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整天到處東躲西藏。她被一個同鄉(xiāng)騙過,生了個女兒。”

  我有些驚訝,他看出我的神色,說:“對,我如今在北京的這個女兒,不是我親生的。當時我回到房車里,看到她們已經(jīng)住在那里了。我不忍心趕她們走,就和她們搭伙過了一陣子。我的命苦,她們娘兒倆的命也苦,三個苦命人湊到一塊兒,就沒那么苦了。我先離開房車回到哥德堡,她女兒因為出生在美國,按美國的法律,生來就是美國公民。我給她找了律師,慢慢地給她也辦了美國身份。再往后,她們就從美國來了哥德堡。那回我回美國接她們,我們仨臨去機場前,我總覺得全身上上下下不得勁,把房車里里外外找了個遍。您猜怎么著,我真從車底下的草叢里,找到了我姑留給我奶奶的那個金戒指,就是刻著‘福如東海’的那個。我攥著金戒指那一通哭啊,嘿嘿,把她們娘兒倆都嚇傻了。如今我在哥德堡待的年頭,都快和在中國、美國的時間加起來差不多了。”

  我說:“您這一輩子,真比很多電視劇什么的都精彩。”

  他擺擺手,說:“我倒是寧可踏踏實實在一個地方過一輩子。對了,等我回到北京,要是我閑不住的話,說不定還會再開個餐館,到時您有空來喝兩盅!這館子,出不了阜成門內(nèi)這一片兒,我管它還叫五福樓!不指望它掙錢,就是得有個和老哥們兒喝酒聊天的地方!”

  說著,一陣涼颼颼的海風吹過來,他站起身來,按著我的肩膀,說:“您聽我胡侃了這半天,謝謝您吶。咱們有緣的話,北京再見!”說著,他指著我和他面前的酒杯,朝酒吧里面使了個眼色??磥?,他把我和他的酒錢都記到了自己賬上。他揉揉臉,把馬甲領(lǐng)子豎起來,騎上一輛放在路邊的自行車,大吼著什么,往城外騎去。還在酒吧外喝著酒的幾個金發(fā)碧眼的小伙子朝他大聲喊著,還鼓起掌來,他扭臉朝他們揮揮手,把自行車騎得更快了。

  這時,大部分酒吧已經(jīng)打烊了,四周的街區(qū)也安靜了下來。他喊出來的聲音在街巷里回響著,我漸漸聽清楚,他唱的是京劇《四郎探母》里的那段“坐宮”。最后的幾句唱,已經(jīng)在海浪聲中有些哽咽了——

  “非是我這幾日愁眉不展,有一樁心腹事不敢明言。蕭天佐擺天門兩國交戰(zhàn),老娘親押糧草來到北番。我有心回宋營見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遠隔天邊——”

  【責任編輯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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